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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名之——一个精神分析师的尊严(下)

孙平 孙平的Psychology 2022-11-03

         接着上一篇,我会开始谈爷爷和精神分析的关系,当然,这依然是以我的视角展开。


七、他不是精神分析师

   

        我的爷爷,在现实中,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精神分析师。

        

       他从来都没有跟IPA(International Psychoanalysis Assoication)接触过,甚至没有做过精神分析候选人。他没有参加过任何系统的精神分析培训。他也不做临床。

  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我第一次从南京飞到洛杉矶,落地后的第三天,我来到了我现在受训的研究所——洛杉矶新精神分析中心(New Center for Psychoanalysis),在我的导师Matha Slagerman博士的陪同下参观——现在被我视为第二个家的地方。


        我看到了我们的教室,教室两面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姓名从A到Z的精神分析师的各种重要著作。不想,我当时眼睛就湿润了。




        我想起了儿时,爷爷的书架。       


        在那些书架上面,有一本爷爷在八十年代从香港托人买回来的,弗洛伊德的英文版《释梦》。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本外文书之一。爷爷平时很不喜欢别人碰那本书。


        高中时代的我,曾经有一次偷偷地从书架上把那本黄色的《释梦》拿下来看,当然,我那时候基本读不懂。


        但是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,那本书,几乎已经散架,很多页已经被翻烂,但是上面一个字的笔记都没有。


        现在回想起来,我才明白爷爷爱那本书的程度。他不断地读,不断地看,却根本舍不得在那本宝贵的外文书里做上任何笔记。


        现在想来更让我震撼的是,在爷爷的书架上,几乎从来没有一本书看上去像是新的。每一本都是旧的。因此你可以说,每本书都被他榨干了。


        1979年,爷爷的“右派”帽子被摘掉以后。他重新出山,和高觉敷老师、李伯黍老师等人一起,从零开始重新翻译西方的心理学教材。同时他们组成了一个心理学教师团队,到全国各地的师范学院培训年轻的心理学老师,帮助各大学恢复心理学学科。


        爷爷告诉我,有一次他去四川地区做培训。有一位受训的年轻心理学老师非常积极恳切。爷爷清楚地记得,他的名字叫做黄希庭。下课以后,黄希庭老师找到我的爷爷,问他怎么学的英语,为什么英语会这么好?


         我爷爷的回答是:“你把一本牛津英语词典翻烂了,你的英语自然就好了”。


         他就是这样。我记得他是一个爱体面的人,每次出门办事他都会穿戴整齐,工作场合几乎都是西装领带,并且出门前都会梳理头发。但是他几乎所有的书都是残破的,每一本都快要被他翻烂.......


         我从这些记忆中回到了参观的当下,回到了洛杉矶。参观结束后,我跟我的妻子说:“老婆,如果我爷爷看到了这个研究所,看到了那些被人不断翻阅而变得陈旧的书,我觉得他一定会哭出来。你知道,曾经他只有一个破旧的书房,他只有一本《释梦》.......”


        是的,我的爷爷从没有占有过很多精神分析资源。和我现在经历的正规系统精分训练比起来,和我现在可以接触到的海量精分文献比起来,他所拥有过的,真的只是一点点。


        但他对自己的那一点点,却爱之如至宝,惜之为朱玉。


        我在考研期间,他告诉我不要老关注霍妮(Karen Horney),还要留意英国的客体关系学派的最新发展,克莱茵理论好像很强势。注意美国的人际间精神分析,尤其是弗洛姆(Erich Fromm),这个人的作品还会有再兴的一天......你可以说,直到今天,他的这些建议都没有过时。客体关系就不要说了,弗洛姆随着当今关系精神分析(Relational Psychoanalysis)的兴起而重新受到学术界重视,这在十五年前就被他预测到了。


        他是怎么知道的?他是怎么积累的?他怎么会具有这种精神分析理论的敏感性?要知道,他从1949-1979年这中间几乎被断送掉了一个学者的黄金三十年!他在2000年以后,又因为工作过度而几近失明。他是怎么做到的?


        我不知道,或许我再也不会知道。在那些和其他人家人一起讪笑他迂腐的童年岁月里。这个怪人在做些什么,在读些什么,在写些什么,我真不知道。


        但是在你成人以后,有时候,你会记起自己的爷爷,他在读书和写作时,眼里曾经闪烁的那种光。那种真的可以忘掉周围一切人,一切事,一切存在的,带着某种迷之专注的光。你甚至会梦到他的那个样子。


         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温尼科特所说的,“一个父亲对自己工作的爱,可以点燃一个孩子对外面世界的,最初的向往。”


八、弗洛伊德


         说来奇怪,我跟弗洛伊德真的有缘。甚至我的命运,一部分被他所决定。今天是他的诞辰,那么我需要来说说他。


         我本科读的并不是心理学,而是英语。原因很简单,因为我从小英语成绩就好,以至于高中时代,每次学校来外宾,都要我参与接待。接待了之后,老师还会在班上表扬我,说只有我可以跟外宾聊得欢。


         这是我最有自信的一门语言。原因肯定跟我奶奶的启蒙有关,我在上一篇里有交代。


         所以很自然地,我大学本科报了外语系,主修翻译。


         困难的选择是,硕士报什么专业?


         我当时的考虑是英美文学方向的硕士,或者是比较文学。大学四年,我一边玩乐队唱着披头士、枪花和涅槃的歌,一边如饥似渴地读每一本英美文学教材。在我看来这一点儿都不矛盾,枪花的骚劲和拜伦的“给我一张嘴,从南吻到北”其实如出一辙。


         直到那个晚上和爷爷的谈话,改变了我的看法。


         我记得是在大三上学期的某一个晚上,爷爷拄着拐杖走到我的房间跟我聊天,当时我正在玩电脑游戏,也就有一句每一句地跟他聊了起来。


          他问我硕士想考什么专业?


          我说英美文学,我喜欢英美文学。


          他问我有没有考虑过转心理学?


          我说没有,因为它跟文学无关。


          接下来这段话我记得十分深刻,他说:“我知道你喜欢文学,但是我想告诉你,心理学和文学的联系也是非常紧密的,怎么会无关呢?如果你读弗洛伊德的《释梦》,就会发现那里面有一章是专门谈文学的。还有,你以为弗洛伊德这么伟大,他的文学功底会差么?”


          我仍然在打着游戏,而爷爷说完这段话以后也就离开了。


          虽然仍旧不以为然,但是他的这句话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象。


          直到几个月后,在准备英美文学期末考试的一个晚上,我才明白爷爷话里的意思。


          在当时大三的英美文学教材上,有一篇选读文章,恰好节选自弗洛伊德的《释梦》,这篇文章不是考试内容,但却吸引了我的注意。


          弗洛伊德在这篇文章里面,对哈姆雷特向自己的叔叔复仇前反复的犹豫(hesitation),进行了精神分析诠释:他认为这是因为叔叔克劳,杀害了哈姆雷特的父亲,娶了他的母亲,而这,恰恰完成了哈姆雷特本人在俄狄浦斯阶段,自己本就有的但成年以后被压抑的弑父娶母的夙愿!哈姆雷特的犹豫在于他的自我厌弃——我自己心内有一部分,其实并不比我的凶手叔叔好多少!


        厄的妈呀,你可以想象一下,我在背完雪莱的《西风颂》以后,接着读这篇文章的感受:你就感觉,弗洛伊德,真特么是文学世界中的一股泥石流!太牛啦!太有创造力,太深刻了!


        这就是我想要的。爷爷说的,其实没错。


        但是后来,我在读心理学硕士期间,家里有人也开始讪笑我,说我接了爷爷的班,开始准备去研究死人的理论。


        我当时没有反驳他们,因为当时我没有足够的语言和自信,去应对那种讪笑。现在我有了:


        1. 首先,我做心理学,并不是接爷爷的班,我从小就是一个独立而逆反的人。没有人,可以让我没有信仰就下跪。我做心理学,做精神分析,是因为在精神分析的世界里,我见识到了这个世界上,对我而言最有穿透力的理论。它不但可以指导文学创作,而且其本身就可以以文学的形式来组织。


        2. 是的,如弗洛伊德、弗洛姆、克莱茵、科胡特这些精神分析学家们的确已经作古。但是他们理论和实践的价值,还远远没有被完全开掘。研究他们的理论和临床,不但可以帮助我们深切地理解自己,而且还可以帮助我们有效地治愈他人,是为自利利他。这是佛陀的事业。


九、爷爷的眼泪


        我的美国精神分析老师们,比如说我的督导Estelle Shane博士,她今年九十岁,她告诉我她有接近六十年的分析生涯。


        而我的爷爷,虽然他活了接近九十岁,却只有二十年真正的职业生涯。


        在那80-00年的那二十年里,他就像从牢里放出来的猛虎一般,抓住所有机会,做他一直希望做,却没有自由做的事情。到了99年,他用功过度,双眼几近失明了。


        而且,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,他患上了癌症。我知道他知道,但他并不害怕。

      

       当时我在南京读心理学研究生。每次回长沙,爷爷都会把我叫去他家。读书和聊天。

 

       读什么,读他在那二十年时间里面,翻译的著作,和写的文章。还有帮助他清理他的书架。


       聊什么,聊精神分析,聊我对精神分析的各种新理解,而他则对此进行回应。


       他真的翻译了很多书,很多文章(这让我读得很累)。而且他很多很多的翻译,曾经都是替高觉敷老师无偿做的,做完甚至连署名都不要。当时也顾不得有偿无偿,要不要留名。那时候,这些人,都怀着一种要恢复中国心理学学科的急切心情,一种迫切的使命感。最重要的是,他们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。金钱名利放在学者生命的末期,真的已经算不上重要。


       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安静的下午。我们坐在客厅里,茶几上堆满了爷爷之前的译著,他们分散在以高老署名的各本教材里。


        其中有一本,是爷爷的最爱,它是美国心理学史家波林(Edwin Boring)的《实验心理学史》,高老主译,我爷爷则负责翻译“精神分析”那一章。


        那天下午,我为他读的,就是他翻译的那一章。我记得那一章最后的一句话,好像是“我们有幸地能够看到,精神分析,这只条顿小虫,终于蜕变为了一只飞翔在美利坚这片自由土地上的,骄傲的蝴蝶”。


        读完之后,我合上书。


         我朝爷爷的方向看去,他在哭泣。


         眼泪,从他已经失明的眼里,止不住地流淌出来。他并没有哭出声,他只是默默地流泪。


        那一刻,于我而言是震撼的。一个89岁的老人,在他25岁的孙子面前默默的流泪、哭泣。不因别的,只因他年少时的那份热爱,那份热爱。


十、一个精神分析师的尊严


        在加州箭头湖,我把爷爷的故事中的百分之一不到,在"精神分析师的老去和死亡"这个panel disussion中进行了分享。




        会后,不断有美国同事,年轻的,年老的,向我走来,真诚地跟我拥抱,与我握手。


         有一位名叫Sandy的女士告诉我,在会上,她听了我的讲述,哭了足足二十分钟。她希望给我做一个访谈,把这些故事完整地写下来。我说好啊,我们约时间出来吃饭,大家都在LA。


          她接着说:“我很高兴你把自己的家人这次都带来了,我真的希望你把这些动人的故事传递下去”




          我显然被她的话所触动,我说道:“是的,Sandy, 那些可以代际传递的,不光只有创伤。那些传递下来的,也将继续传递下去的东西里面,可能也有一种比生命还要宏大的精神(a spirit which is larger than life)”.


         然后我们拥抱,告别。


         但是,在用英文做访谈或者写作以前,我想先用我的母语中文,把这些关于爷爷的片段串起来。


         我知道,这是我爷爷希望看到的事情。他生前,真的没有一天不惦念着自己的国家,不惦念着心理学和精神分析。他有着不同的政见,但他对国家的爱比任何人都浓烈。


         他无力冲破时代和环境的囹圄,成为一个字面意义上的精神分析师。但他“有创造力地去爱、去工作”的一生,让他不失拥有一个精神分析学家的尊严,和从未妥协过的灵魂。


        To my dearest father & grandpa. 

                

          


        


      

        




         

       


  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  


 

         


     


         


        


          

         


         


        


         


        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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